上个月我去临潼女儿家，女儿说她的一个朋友要请我吃中午饭，我说:“我和你朋友不认识，又不是同龄人，我就不去了。”女儿说:“你不去，你回了华阴人家也要去华阴请你。”可见盛情难却，就随女儿去了。
车没有去大街酒店，而是沿着华清池前的道路向东走了二十几分钟，在一家石榴园门口停了下来。从大门的侧面看，这是一个普通的果园，但一进大门，我们就被面前的美景吸引住了。一个精致的本色木亭子，亭子的顶部是造型别致的青花瓦两层宝顶，四角各吊着红灯笼。亭下置放着一个青石小圆桌，周围摆放着四个小青石墩，亭子的后面是假山喷泉大风车，亭子和喷泉的周围分布着迂回的木栈道。这个不是很大的人造景致，又被开着成千上万朵火红石榴花的树园包围着，交相辉映，浑然一体，精致优雅，美极了。
我们不由自主地在青石墩上坐下来欣赏着。随着音乐响起，从喷泉的背面跑出来一个像凤姐一样的大美人，朝着我边走边喊：“这个音乐是专门欢迎您的，老太太！”。我也像贾母一样被五六个美女簇拥着，沿着迂回的栈道去吃饭的地方。路上大美女又说：“我今儿请你来吃饭是次，主要是让您欣赏一下这儿的景色。”我心里说，是的是的，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没吃饭喝酒，我早己醉了，醉了！临潼的五月真是美极了，骊山上下、秦陵东西全成了石榴花的海洋。石榴花的花期很长，无私地向人们奉献着美丽的芬芳。随后结出的美味果实，也随着秦陵兵马俑的驰名而享誉中外。
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前后通透的木屋，各个木屋均位于石榴树的包围中。就餐的人可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火红的石榴花。我们餐桌上的饭菜可以说是色香味俱隹，且绿色环保。盘中的豆腐是园子主人自己做的，青菜是他们自己种的。桌上肉少菜多，使人一看就有了食欲，其他如饸络、锅盔、煎饼等都做得特别可口，另外还配有木瓜、樱桃等水果。我们七个人都吃得乐滋滋的，用时髦话说，真是物质与精神享受的完美结合。
看来吃饭真成了一门大学问。大城市中的五星级酒店与这乡间特色的餐馆是无法比拟的，我更喜欢的是后者。我认为这对于大酒店来讲可能只是一种奢望，不是吗？我曾在西安饭庄、省人民大厦都赴过宴，均未留下什么太多的印象。其印象深刻的除这次外，还有类似的三次就餐。一次是华阴的御温泉，餐桌就位于小桥流水旁，另外两次也是女儿的好朋友小东请的，在南方植物园中和芷阳湖的半山上。特别是芷阳湖那顿饭，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夜光山色，山体上不时地变换着激光投影，如梦幻一般。山谷在千万个大小不同的灯笼映衬下，忽上忽下。长空栈道把忽左忽右、造型各异的就餐木屋串连起来，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晚间来到这儿吃饭，如置身于人间仙境，仿佛自己飘飘然成了神仙。
这次请我吃饭的大美女名叫蓉蓉，原来她的盛情款待是经过一番精心策划的。更使我感动的是，她让我在不自知中饰演了一回她的母亲。她吃饭时才对我说，她妈去世得早无法孝敬了，就借我找回一次孝敬母亲的感觉，还谢我帮她了却了一回她“蓄谋”己久的一个心愿。
按理说，这次吃饭的感受到此就应该很好了。但就是这句话却刺动了我隐藏于心底五十多年的疼痛神经。她的心愿了却了，我的心愿何时能了？这刺疼的苦或许将伴我这年过古稀之人的终生了。
因为我和她一样，姊妹们多，母亲去世得早。我不知她家的经历是怎样的，而我家的往事却不堪回首！这一切都是因了全家人特别是我的吃饭而发生的。
就是因为吃不上饭，营养不良，我长成了一个小矮人。弟妹们也因生活所迫，相继辍学、早婚，都过上社会最低层极普通人的艰难日子。特别是我母亲生前一直生活在苦难中，孩子多，拖累大，缺吃少穿，有病难医，没有享过一天福，死时年仅四十六岁。
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傻乎乎地光知道吃玩，和同龄人相比，我的个子是我巷道同龄人中长得最高的，家里人都说我长大一定是个傻大个儿。于是我升初中到华山中学上学的第一天，就在教室就近的一个窗子上画了一条深深的身高标，以后没事就到窗子下量一量。华山中学离家比较远，大部分同学家都没有自行车，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是步行从家背馍上学。只有个别农村家庭条件好的，和城镇的学生可以在学校上灶吃饭。我读初一时虽是白开水泡馍，但能吃饱，根夲没有感到苦。到了初二，村村都办大食堂，当时一听男女老少皆欢呼雀跃，好像一夜间就到了共产主义，吃饭就再不用发愁了。村上要求家家都把菜刀锅碗瓢盆，凡是铁的都交出来拿去炼钢铁。我家当时交得一件不剩。这主要是食堂的名子很吸引人，因为那时人们都把县城街道的饭店称为食堂，那里的饭菜就是比家里的好吃。刚开始吃食堂的时候，的确很像回事。到开饭时，满巷道热闹非凡，家家把自已的小桌小櫈摆出来，食堂按各家人口打上饭馍菜，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小孩子们在各家饭桌上串着吃，串着玩。我们上学背馍也是能吃多少背多少。但好景不长便遭了三年大旱，吃饭时巷道的笑声没有了，因为饭稀了，馍小了，菜也不香了。我背馍也管着数了，一天三个馍，够吃也是那，不够吃也是那，再往后变成两个，不长时间就没有馍了，群众的饭桌上全是稀乎乎汤，我上学背的是一顿一个菜疙瘩。这样吃了不长时间，我和姐姐及大妹子的例假（月经）均没有了。我最记忆深刻的是，有一个星期六我回家，我妈说食堂的饭是一人一个红薯，她说要给我带回来，人家不给，说等你娃回来再来领，妈妈就同我一起去食堂，人家说来迟了，没有了。我妈妈当即泪如泉涌，心疼我要挨饿到第二天。没过几个月，我的父亲母亲都得了浮肿病，她们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我问我姐：“为什么咱妈咱大得了浮肿病，那人家昨没有得。”我姐说：“咱妈咱大老实，人家上工干活，天气再热都穿两条裤子，里边的裤腿用绳子一扎，摘棉花就把棉花从裤裆里塞进去，收玉米谷子就把玉米谷子塞进去。咱妈咱大不干，也不让我干”。我又问锅锅铲铲都上交了，她们拿回去怎样做。我姐说咱家交净了，人家没有交净，白天不敢冒烟，他们晚上偷偷做着吃。像我家这样的老实人生产队就只两三家。
粮食极缺，食堂实在也办不下去了，上级要求分户吃饭。同样的地，那时为啥不打粮？除自然灾害外，社员上工大部分是磨洋工，加上收获的季节相当一部分粮食被队里人偷了，村干部又多吃多占，所以分到各户的粮食已寥寥无几，老实人只能天天喝清汤。
为了我上学拿馍，我妈把她多年熬夜纺线织的床单、被里子以及给我们姐妹准备的嫁妆，都拿出来让我大去换粮食。在当时这样做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进行，因为有点余粮的家庭大多来路不正，干部一发现就得没收。所以我大换粮得晚出晚归。有一次他晚上九点去孟塬一家换粮，这人说，现在干部还没睡你到半夜十二点再来，我大在野地里就躲了三四个小时。換了人家一斗麦，就连夜往回赶，下一个坡时脚下一滑，人和粮食一同滚了下来，粮食撒了一地。他摸着黑连土带粮食装进口袋背了回来。我妈一淘，一斗麦只剩下三升，气得害了一场大病。还有一次，我大换回来两斗湿湿包谷，不敢在院子晒，就晾到房顶上。不料干部从城墙上看到了，连一颗都不给我家剩，全拿走了，从此我妈一病不起。为了全家人活下去，我的姐姐把自己嫁了出去换了一点粮食，我的大妹子也停了学，不到十七岁的她，也嫁出去了。我的两个小妹妹一个两岁，一个四五岁，为了活命，父母想把她们送人。二妹子被人领走，她跟狗一样，不嫌家贫，到人家不足一个月又偷跑了回来。小妹子瘦得皮包骨头，人家怕养不活，没人家敢要。我弟是我家唯一的男孩，家里再苦再难也不能送人的。我给我妈我大说，我不上学了，回家照顾母亲和弟妹，我妈我大坚决不同意。说你们姊妹六个，就是你学得好，你再停学了，咱家还有啥指望！说什么也要硬撑着让我把高中上下来。但我要活，也要让全家人活。我背的馍从质量到数量都减了下来。每星期六放学先不回家，到地里挖些野菜，然后回家推磨子，不管是小麦、玉米还是其他杂粮，从不抓皮。蒸菜疙瘩时在里加上两把，这就是我一星期的主食。背到学校后，把这菜疙瘩放到我的木箱子里锁好。吃饭时，打开锁，拿一个再锁上赶紧离开，生怕再会取出第二个。不这样控制的话，到星期五星期六就没得吃了。到了夏天发霉拉丝了也照样吃。那时候，别人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能让我的家人吃饱饭，就是我的最大理想。
高中毕业时，我再到我初中入学时画线线的那个窗子一站，心凉透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六年时间未见长高一丁点，还是一米五三。由六年前的最高个儿变成同龄人中最低个儿，自称成了小矮人。
最让我痛心的是我妈，她因为吃不上饭，加上劳累生气，于一九六六年去世，成了我生命里最愧对的人。以后我同别人交谈时，不敢涉及关于母亲的话题，也不敢看关于母亲的小说、电影、电视剧。母亲是最爱我的人，在她没有饭吃时，病痛难熬时，不让我停学，不让我嫁人，千难万难，一心都想把我培养成人。但自己却远远辜负了母亲的希望，甚至连最起码的孝心都没尽到，母亲便离开了我们。
现在回想起来，倘若在家里没有粮吃的时候，我要是坚决地把学停下来，我少吃几口，父母就能多吃几口，他们就不至于太劳累，得浮肿病。再倘若在医院救治时，我能按自己当时的想法，只要哪个人家能出钱给我妈治病，我就嫁给他家，或许我妈不会死。我真后悔，我是一个最不孝的人，我想老天应该惩罚我。以后若我的儿女对我不孝，我不会有任何的怨言，这才是老天最实打实的对我的惩罚。而现在情况却恰恰相反，我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对我反倒百倍的好,这怎能不使我更加感到愧对天地父母之恩呢！
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见，除空气和水以外，吃饭己成为人生存生活的第一需要。但我只知道人不吃饭会被饿死，从不相信人吃得好吃得多也会得病。过去人们相见，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吃了没有。没有人会说你吃撑了没有。中国发展到现在，物质生产极大丰富，再把吃饱饭当成第一理想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人们能吃饱后接着追求的是往好的吃。先是鸡鸭鱼肉，接着鸡鸭鱼肉赶下台，鱼鳖海怪浮上来。人们总结出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没有腿的，地上跑的不如天上飞的，变着法的吃。没有几年，相当一部分人的体型渐渐地发展成肥胖型，三高病人也越来越多，且趋于年轻化。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成了仅次于癌症的第二杀手。看来吃饭是得好好研究研究了。吃不饱，营养缺乏，人会饿死病死。吃得太好，营奍过剩，人也会得病。但人们都宁可撑死，也不想落个饿死鬼。现在一桌饭成千上万，一些有钱人为了彰显自己的財大气粗，不论是婚宴、生日宴、朋友宴、同学宴等等等等，剩下倒掉的饭菜比吃掉的要多得多。这些都是我们老年人最反感的，这些浪费的风气不纠正，己威胁到我们的孩子。比如，国家为了少年儿童健康成长，学校早餐给同学们配发牛奶鸡蛋和面包，但有的同学挑食不吃，而是把这些精华食物扔进了垃圾箱。一个人在饥不择食的时候，多么糟糕的东西都能吃，过去我们曾把生萝卜、生红薯、生玉米当作美餐而狼吞虎咽。而现在这么好的食物吃得太多了，反而觉得无味了，开始随意糟蹋了。
吃饭本是一件很简单很寻常的事，但古人却说：“民以食为天”。因为吃饭可以镜鉴出一个时代国计民生的众生相，可以折射出一个人的精神与情怀。这几次女儿的朋友请我吃饭，均清淡可口，花钱不多，但吃出了品位，吃出了快乐，也使我回首往事，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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