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习俗:老莲即陈洪绶,明代著名画家。张岱的文章里,称他陈章侯。章侯是他的字。老莲爱花,是出了名的。他名字里即有花。
陈洪绶《升庵簪花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他的那幅玉兰花,是代表作。很多花,老莲都爱。比如,他爱牵牛,曾作《牵牛》诗:“秋来晚轻凉,酣睡不能起。为看牵牛花,摄衣行露水。但恐日光出,憔悴便不美。观花一小事,顾乃及时尔。”他在杭州居住的时候,长桥湖湾附近牵牛花很多。早秋时节的清晨,花草湿哒哒地挂着露珠,牵牛注满水汽,精神旺健,煞是好看。老莲每天破晓必定出门,唯恐错过牵牛开放最美的时刻。他每天在长桥漫步,看花,吟咏赏玩半天。
这则花痴故事,知道的人不少。清朱彭《吴山遗事诗》也说:“老莲放旷好清游,卖画曾居西爽楼。晓步长桥不归去,翠花篱落看牵牛。”
老莲不仅爱赏枝头的花,他还有个癖好,给人簪花——确切地说,给男人簪花。簪花,如今已经不常见了。我是北方人,印象里不曾见过簪花。但听说早些年在江南,巷子里常常叫卖茶花、栀子花,开得正好,被卖花姑娘放在篮子里挽着,用来装扮女子的发髻,美好且芬芳。情境像油画,又像诗。
男子簪花,听来怪异,却是传统。早在唐朝就有,宋朝更为普遍。《梦粱录》记载,皇帝祝寿御筵结束的时候,会赐鲜花给大臣百官,连宫女侍卫都有份,每人一朵。而且按照地位高低,赐予不同品种的簪花。想来,在这场盛大的饭局幕后,不仅是大厨们在忙,那些准备鲜花的花匠宫女们,也定是忙成一大团。忙于花事,却也风雅。
想起来,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中,曾记载“四相簪花”的故事。话说北宋时期有一种奇特的芍药,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称为“金缠腰”。饮酒赏花风雅时刻,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剪下四枝金缠腰,插在了他宴请的三位宾客头上,当然不忘给自己也插了一朵。后来这四个人,不得了,像是吉星高照,先后做了宰相。可见,簪花的寓意,是相当的吉祥。遗憾,当今再难觅“金缠腰”的芳踪。
到了陈老莲生活的大明朝,簪花习俗已经不那么盛行。笔下的男子簪花图,像是老莲设下的迷局。
升庵簪花
年,老莲40岁,画《升庵簪花图》。杨升庵即明代文学家杨慎。那首著名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临江仙》,便是他写的。画中古树边,杨慎头上插满花枝,步履缓缓,似醉非醉的样子,神情有点飘忽,像是在低声唱歌,又像是在吟咏诗句。后面跟着两名侍女捧觞持扇,表情茫然,显然跟杨慎不在同一频道。
杨慎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生于明孝宗弘治元年,是杨廷和的儿子。他自幼聪慧过人,又肯用功,二十岁出头就状元及第了,到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也就是年,著名的“大礼议”爆发,杨慎表现出强烈的叛逆风骨,跟二百多人趴在左顺门的门口,撼门大哭,惹得明世宗朱厚熜震怒,一气之下将他贬到云南去了。中间历经了六次大赦,但杨慎却没机会返还。按明律,年满60岁可以赎身返家,但他惹的是皇帝,根本没有官员敢受理。杨慎在滇南度过了三十多年漫长的流放生涯。
画中细节,还是相当考究的。据说,大礼议之后,明世宗一直没消气,经常问及杨慎近况,大臣回答,杨慎在云南“老病”呢,挺惨的。朱厚熜十分宽慰。杨慎本来就爱出风头,一副故作逍遥的样子,听说皇帝在关心他的情形,更加放浪形骸,故作潇洒。在滇南,他经常纵酒自娱,四处游山玩水的。《乐府纪闻》形容他,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红粉,两鬓插着鲜花,每次出门,左右都是丫鬟妓女服侍着,相当的热闹和招摇。老莲笔下的《升庵簪花图》,就截取了类似片段。
我猜,杨慎的这种非常态的生活,是演戏给明世宗看呢——你希望我倒霉,我却偏偏活得快活;你要贬我,我却乘势高飞。你想控制我的命运,没那么容易!他特立独行,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像是接近癫狂了。他把自己灌醉,他在头上戴花,他“令诸妓扶行”,都是上演着花哨的戏码。然而,表演得有多逼真,内心就有多苦涩。头上簪花,是遮掩。
阮修沽酒
年,老莲画《阮修沽酒图》。画中阮修衣袂飘飘,一副风流倜傥做派。他一手握拐杖,杖头挂着铜钱和花果,另一手拎酒器。阮修抬头挺胸,一脸傲慢的神气,像是表达一种轻蔑。右侧耳边插花,花瓣层层叠叠,居然还有几片叶子映衬,粉花绿叶,十分惹眼。
这阮修是什么人呢?他是大名鼎鼎的阮籍的侄子,熟读《周易》、《老子》,尤其擅长清谈。据传,魏晋时候,信鬼神的人很多,而阮修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鬼。有人和他辩论说,自己就遇到鬼了。阮修追问,鬼穿的什么衣服?那人回答,当然是和生前一样的衣服啦!阮修说:“若人死了有人鬼,难道衣服也有衣服鬼吗?”这思路,真是剑走偏锋,把话逼到绝路上去了。
阮修是个怪人。他个性单纯,又孤傲。每每遇着俗人,躲着走。平时,他只交往三两个好友。不论早晨晚上,每天到人家门上去造访。跟朋友见面后,也不说话,“相对无言,唯欣然耳”。阮修很穷,四十多还没能娶到媳妇,有人看不过去,在朋友圈发起众筹,凑份子的人还挺多。别以为阮修会领情,对于不是自己朋友的钱,阮修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平时,他一般是闲溜达,每每有点铜钱,都在杖头挂着,斜倚在卖酒的铺子门口,由着性子喝酒,也常跟好朋友在山水林间,悠游玩耍。
对于阮修这样的人,头上簪花,是合乎常理的。老莲给他戴朵花,也是不吝美化,传递了老莲的价值观——阮修这种生活,心里没什么杂念,活在当下,真是十分美好呢。联想到,八大山人也曾有诗句:“不及阮修随处醉,兴来及解杖头钱。”这一层,又是俗人难懂了。
钟馗掌故
年,国难当头,改朝换代之际,老莲的几位师友先后自杀。为了抵御那种恐怖气氛,镇邪,他画《钟馗图》。图中,驱鬼的钟馗怒目望向远方,一种威风,一种刚强,一种凛然。然而,头上簪花。
当时,还没有人将这种表现手法称之为“后现代解构”。钟馗头上一枝花,令人大跌眼镜。这捉鬼的汉子阳刚气十足,与花花草草的毫不相干。反差极大。老莲的心思是什么?
按常理,请来钟馗,必定是捉鬼的。他是天生的怒目金刚,到处铲奸除恶。但殊不知,钟馗这个人,原本也是个苦命人。《历代神仙通鉴》记载,他是唐初长安终南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都说人不可貌相,但唐武德年间,钟馗赴京城应试,却因相貌丑陋而落选了,一怒之下,他撞死在殿阶上。皇帝听说之后,赐红官袍安葬。
到了天宝年间,唐明皇李隆基在临潼骊山,身患重病,久治不愈。一天晚上,梦见一个相貌奇伟的大汉,捉住一个小鬼,剜出眼珠后把它吃掉。大汉声称自己是“殿试不中进士,钟馗”。唐明皇梦醒之后,命令吴道子将梦中情景画成一幅画,悬挂在宫中,避邪镇妖。那以后,钟馗就成了专职捉鬼的神仙。
老莲给钟馗簪花之后,突然提醒了我们一个事实——硬汉钟馗,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丰富的内心。长久以来,钟馗的情感世界完全被忽略了。贴上捉鬼镇妖的标签,钟馗的生活实际是很单调很寂寞的。而在老莲画里,总算有了一丝丝柔情、接了一点点地气。
头上簪花的钟馗在想些什么?是欢喜还是忧伤?当年落选的创伤是否痊愈了?身为神仙的钟馗,是不是渴望着人间活色生香的日子?都不得知。意思越模糊,意境越悠远。老莲称得上老谋深算了。
几个簪花的男人,都有莫大的苦衷。让人怀疑,那是隐喻的老莲自画像。
倚杖闲吟
陈老莲其人,生不逢时,一直走霉运。粗粗盘点一下绘画史,命最苦的,该是徐渭莫属。前后还连着一长串时运不济的画家,黄公望、王蒙、唐寅、龚贤、八大山人、石涛,都是榜上有名。老莲也是典型。
老莲是浙江诸暨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亡故了。26岁,妻子去世,留下一个女儿。虽然画画的名气越来越大,但考取功名屡试不中。42岁那年,他到京城闯荡,本来满怀雄心壮志,却在目睹了朝廷的黑暗内幕之后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了。回到老家,疯疯癫癫的,跑到徐渭曾居住过的青藤书屋安定下来,计划过那种半隐居的生活。没成想,当年3月,李自成进京,崇祯皇帝自缢,国破家亡。作为讲气节、内心又超级敏感的士人艺术家,老莲内心纠结得生不如死。随着清兵南下,祸乱不断,老莲在颠沛流离中险些丧命,后来逃到山里避乱,削发为僧,才勉强保住了性命。人生的最后三年,他迁居杭州,以卖画为生。老莲不算长寿,仅活了五十多岁。
历史上,关于老莲的奇闻逸事很多。据说,他画画名气大了之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请他作画,他死也不从。只要歌妓向他求画,他总是爽快应允,当时曾传,“人欲得其画者,争向妓家求之”。
作为老莲的好朋友,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用散文《陈章侯》,记下一则故事:年那年,时近中秋,两人在西湖边的画舫应酬回来,看到月色明亮姣好,又乘兴划船到断桥,一路上喝着酒、吃着塘栖蜜橘,十分舒爽。途中,有一女郎要求搭船,此女“轻纨淡弱、婉瘗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老莲,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即刻振作起来。他以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自居,要跟女郎对饮,喝个痛快。谁知道,她竟然毫不扭捏,欣然就饮,一口气把船上带的酒都给喝空了。问女郎家住哪里,她总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老莲做了一件“猥琐”的事——在身后暗暗跟踪。结果,只见此女身影飘过岳王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老莲大概是遇到狐狸精了。
张岱文笔好,故事讲得生动飘渺,令人浮想联翩,余音绵绵。
显然,老莲这一生,虽然不得志,但也能抓住细碎的欢愉,把日子过得潇洒倜傥。跟前面那几位簪花的男士,十分的相像。别人眼里的放荡不羁,实际是将感伤与骄傲化作一杯苦酒独饮,不屑于在这浊世做一个俗人罢了。
笔墨不说谎。一落到宣纸上,那种孤寂,凄凉,不流俗的气息,化作男人头上一枝花。
年,老莲作《倚杖闲吟图》,一士人,呈现老态,头上却也簪花。压抑中有风华,猜是自画像。
如今,几百年倏忽过去了,如同转瞬。再看身边人,大抵也是如此。纵酒的人,多是失意,痛苦无从排遣。而能将内心的不平化为风雅事的,该是艺术家所独享。老莲笔下的簪花男人,乍一看,让人想笑,笑着笑着,便想哭。然而,哭哭笑笑,都是过去式了。一出戏耳。
想起明代王鏊的一句诗:“人生得失无穷事,笑折黄花插满头。”
(原标题:老莲簪花记)
来源:北京晚报作者: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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