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于思”质疑
《左传·宣公二年》:“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意思是,春秋宋国修建国都城墙,将军华元作主管,巡视工程进度。筑城的人唱歌嘲笑他“瞪着眼珠子,腆着大肚子,于思于思,丢盔卸甲,还有脸回来”——因华元曾率军与郑国作战,做了俘虏,宋国用了许多兵车和几百匹好马才把他换回来,所以民众骂他“弃甲而复”“弃甲复来”。
清永怀堂刻本《春秋左传》对“于思”,旧注主要有三种解释:
一、多鬚(须)貌。
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于思,多鬚之貌。”
陆德明《经典释文》:“于思如字,又西才反,多鬚貌。”
《春秋左传集解》:“于思,多鬓之貌。”
《太平御览》三五五引作“鬚之貌”,三六六引作“多鬚之貌”,三七四引作“多髯之貌”,《后汉书·朱儁传》李贤注引杜注作“多鬚之貌也”:则“鬓”字误。
又《经典释文》该条为“鬚,修于反,字又作鬓”,可见唐本杜注尚有不误者。
新《辞源》释“于思”为“鬓鬚盛貌”,调合“多鬚”与“多鬓”(实为误字)两说,实无必要。
二、白头貌。
《经典释文》:“贾逵云:‘白头貌。’”服虔亦主此说。
三、白鬚(须)。
刘文淇《春秋左传旧注疏证》引惠栋云:“《后汉书·朱儁传》‘贼多髭者号于氐根’,注引杜注为证。案,此则于为鬚(须),思为白,于思为白鬚(须)也。”
对白头说,孔颖达《左传正义》说:“贾逵以为白头貌。成十五年,华元为右师,距此三十二年,计未得头白。故杜注以为多鬓(按,‘鬓’当为‘鬚’)貌,亦是以意言之耳。”不同意白头、多须二说,但也没拿出看法来。
《春秋左传旧注疏证》而《春秋左传旧注疏证》却反驳说:“华元官右师,年岁无考,曷以知此时头未白也?”但以情校之,既然成公十五年时华元还能任右师,那么三十年前,他起码应是壮年,确实不大可能头白。且“于思”与“头白”,字义既全无联系,又无其他可靠证据说“于思”即头白。
主“于思”为“白须”者,证据是李贤为《后汉书·朱儁传》“贼多髭者号于氐根”作注时引了杜注“于思,多鬚(须)之貌”为证,故说“此则于为鬚(须),思为白”。
此亦难以服人。一则语源上全无证据,二则据《后汉书·朱儁传》,“贼”尚有“骑白马者为张白骑”,则“于”极可能是姓氏;氐,柢也,氐(柢)根,喻其髭须硬密丛张如树根。
“于氐根”与“于思”无涉。且白头、白须一般说来是老人的特征,筑城者之中当亦不无老人,谁会拿“白头,白须”来取笑人?
故近人多主“多须貌”说。新《辞海》还注明“思”音sāi,通“”,这就比旧注又前进了一步;但“于思”何以是“多须貌”?“于”字又起着什么作用?不能不启人疑窦。
《春秋左传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释“于思”说:
《诗·齐风·卢令》云;“其人美且偲。”《释文》云:“偲,多须貌。”此“思”与“偲”同。“于”为助语词,无义。杜注:“于思,多须之貌。”“于思”连文立训,似未达一间。说见杨树达先生《读左传》。
按,杨伯峻先生引文似有误,杨树达先生《读左传》引文同。所引如为《左传
释文》,原文应为“于思如字,又西才反,多须貌”;如为《诗经释文》,原文应为“偲,七才反,多材也。《说文》云:‘强也’”(《十三经注疏》本)。
如此,则“思”实不同于“偲”,不能单用,而“于”为助语词之说也就失去了依据。且如果“于”是语助词,“思”为“多须貌”,那么古汉语中当有一种“于十形容性词语=形容性词语”的类型。
可是,据查,“于”在《春秋》及三传中用了约次,在《诗经》中用了约次,没有一例是类似“于思”这种用法的(于飞,“飞”是动词;于嗟,“嗟”是叹词;言归于好,“好”用如名词,“于”用如介词)。
当然,有后人模仿《左传》用法的,如《聊斋志异·成仙》:“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那是另一回事。
连环画《成仙》因此,我们推测,“于”很可能是个错字。“于”似应为“不”,因形近而误。
“于思”似当为“不思”(péisāi),即“”的古字。《集韵·灰韵》:“,
。多须皃。”又《咍韵》:“,,多须皃,或作思。”
由“不思”()又滋乳为毰毸(字或作毰毢,陪鳃)。可以形容人头发纷披,袁桷诗《五月廿六日大寒二十二韵》:“晓吟肩峭直,午睡发毰毸。”(《清容居士集》卷十六)
可以形容鸟羽张开貌,刘禹锡《飞鸢操》:“毰毸饱腹蹲枯枝。”(《全唐诗》卷三五六)
又可形容树木枝叶纷披,张雨诗:“稚松千个绿毰毸。”(转引自《佩文韵府》)音转为扶疏(扶疎)、扶苏、婆娑、盘跚,都可形容树木枝叶纷披。
又转为夫须,即莎草,叶纷披如发(乌拉草即属莎草科),也即《诗·小雅·南山有台》的台。
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台名夫须,苔名石发,皆以其形似也。夫须犹言扶疏也。”音义与“(不思)”都有关系。
“于思”读为“不思”(),意为“大胡子”(多须貌)。修城者憎恶“弃甲复来”监工的华元,而“瞪着眼珠子”(睅其目),“露着大肚子”(皤其腹。《左传》杜注为“皤,大腹”。
今按,皤本训白。而腹大则露,腹露则白,故如此译),“一脸大胡子”(于思于思,当为不思不思,即),正是一个粗鲁武夫的形象。
二、何为烽燧
何为烽燧,历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
克孜尔尕哈烽燧一、昼举为烽,夜燔为燧;烽是烟,燧是火。
《史记·周本纪》:“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张守节正义:“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
《墨子·号令》作“昼则举烽,夜则举火。”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贞索引韦昭说:“烽主昼,燧主夜。”
《文选·喻巴蜀檄》李善注、符定一《联绵字典》、《辞源》(修订本,下同)、《中文大字典》(台湾)、《汉语大词典》“烽燧”条取其说。
二、昼则燔燧,夜则举烽;燧是烟,烽是火。
《汉书·贾谊传》“斥候望烽燧不得卧”颜师古注:“文颖曰:‘边方备胡寇,作高土橹,橹上作桔皋,桔皋头兜零,以薪草置其中,常低之,有寇即火然举之以相告,曰烽;又多积薪,寇至即燃之,以望其烟,曰燧。’张晏曰:‘昼举烽,夜燔燧也。’师古曰:‘张说误也。昼则燔燧,夜则举烽。’”
《后汉书·光武帝纪下》“修烽燧”李贤注、《广韵》、《集韵》、《辞海》(修订本,下同)取其说。
王先谦《汉书补注》则谓“诸家并与张说合,师古自误耳”。《汉语大词典》“燧”条则兼取二说。
《汉书补注》今按,“昼举烽、夜燔燧”说是。
首先,燧的本义是取火具。《左传·文公十年》:“命夙驾载燧。”杜预注:“燧,取火者。”《韩非子·五蠹》:“钻燧取火,以化腥臊。”故钻燧取火者为燧人氏,取火镜为燧火镜。
引伸为火炬,故燃火炬系于象尾为燧象,再引伸指烽燧。《说文解字·部》:“燧,塞上亭,守烽火者。”可见“燧”必指火,即《墨子·号令》“昼则举烽,夜则举火”之“火”。
其次,两种意见都说“燃草为烟,焚薪为燧”,而燃草则烟浓,焚薪则火烈,故烽当指烟,燧当指火;而昼则烟醒目,夜则火显眼,故“烽主昼、燧主夜”之说合理。“烽烟”本即指烽火台之烟,又称狼烟。
《酉阳杂俎·广动植》:“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
再次,《墨子·号令》中有对“昼则举烽、夜则举火”的详释:“望见寇,举一垂;入竟,举二垂;狎郭,举三垂;入郭,举四垂;狎城,举五垂。夜以火,皆如此。”《杂守》说法略同:“望见寇,举一烽;入境,举二烽……夜以火,如此数。”烽、火(燧)分工,昼夜分明。
《墨子》后代也基本沿袭了《墨子》所说的烽燧制度,如《隋书·长孙晟传》:“染干与晟独以五骑逼夜南走,至旦,行百余里……晟知其怀贰,乃密遣从者入伏远镇,令速举烽。染干见四烽俱发,问晟曰:‘城上然烽何也?’晟绐之曰:‘城高地迥,必遥见贼来。我国家法,若贼少举二烽,来多举三烽,大逼举四烽,使见贼多而又近耳。’”旦而举烽,亦甚明确。
当然,这是说“烽燧”“对文则别”,而散文烽、燧义可相通。
三、“歌台春光”与“舞殿风雨”
杜牧《阿房宫赋》:“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语文课本高中二册注:“意思是说,人们在台上唱歌,歌乐声响起来,好象充满着暖意,如同春光那样融和。融融,和乐。”“人们在殿中舞蹈,舞袖飘拂,好象带来寒气,如同风雨交加那样凄冷。”
今几种重要的教材、古文注本(如王力《古代汉语》、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选》)的意见皆大体如此,即以为“春光、风雨”并非写自然景物,乃是比喻;当然,这几句主要也就是写歌舞了。
这大概是受了清人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的影响——黄于此四句旁加批注道:“此写宫中歌舞之盛”。
但黄仁黼的意见并不正确:
首先,这几句所在的第一大段专写阿房宫的宏伟规模,意并不在“写宫中歌舞之盛”;其次,如按“写歌舞之盛”理解,则与下文“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句语意无法承接。
米芾书《阿房宫赋帖》笔者认为,“歌台暖响”四句作为第一段刹尾,当然也只能是形容阿房宫之宏伟的:宫中某处歌台正春光明媚,响彻温暖的歌声;某处舞殿却正值凄凄风雨,飞动着清冷的舞袖。这种“气候不齐”的自然现象,如果发生在异时或异地,当然不足为奇。不,是在“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这正是作者匠心所在,点睛之笔。
赋开头便写:“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神游绵亘数百里、隐天蔽日、吞吐河川的宏伟的宫殿群落,作者驰骋丰富的艺术想象力,说歌台舞殿,此晴彼雨,这不正生动形像地活画出阿房宫那惊人规模,体现了它的磅礴气势吗?
以描写自然景观、气候差异来夸饰山原地域广阔、宫殿园囿规模宏伟的写法,当然并非始于杜牧。王维诗《终南山》即说太乙峰“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而溯其源,则汉代赋家实开其先河。我们只看司马相如《上林赋》即可知,杜牧的不少奇想和佳句正是从这里蜕化出来的:
佚名绘《阿房宫赋》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
张衡《西京赋》亦袭其迹:
其远则九嵕甘泉,涸阴冱寒,日北至而含冻;此焉清暑。
因此处歌台正“春光融融”,故音乐、歌声也显得温暖;因彼处舞殿正“风雨凄凄”,故舞袖也觉得清冷。这难道不是十分自然的吗?对“暖响、冷袖”这类诗赋中的凝炼形式的含义求之过深,而忽视了局部与上下文意义的内在联系,恐怕是造成误解的主要原因。
这段话如按下列标点,意义似更为显豁: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读宋王楙《野客丛书·阿房宫赋》,知其早已持此议,兼溯其源:“或者读《阿房宫赋》至‘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击节叹赏,以谓善形容广大如此。仆谓牧之此意,盖体魏卞兰《许昌宫赋》曰:‘其阴则望舒凉室,羲和温房;隆冬御絺,盛夏重裘。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阴阳。’非出于此乎?”
文徵明书《阿房宫赋》四、“斤”为何物
《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王力《古代汉语》注:“斤,一种斧子。运斤成风,指斧子抡动起来带出了一股风。这里极言挥斧时的迅猛。”
《说文·斤部》:“斤,斫木也。”又:“斧,斫也。”
《汉书·贾谊传》:“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皆区别斤、斧。
《释名·释用器》:“斤,谨也。板广不可得削,又有节,则用此斤之,所以详谨,令平灭斧迹也。”
王筠《说文句读·斤部》:“斤之刃横,斧之刃纵,其用与锄钁相似,不与刀锯相似。”
《文心雕龙·论说》:“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足证王说为是。则斤不与斧同,而是相当于今木工所用的锛子。
沈鹏书《庄子·徐无鬼》明确了斤是锛子,才可知匠石运斤斫垩,必面对郢人,那“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的惊险程度,就远非立于郢人侧面,挥斧剁之可比了。
这样,读者对《庄子》故事所描绘的匠人艺高,郢人胆大,二人相互之信任,配合之默契,庄子对亡友惠施之深挚哀念之情,理解得会更深刻些。
此“斤”《辞源》、《辞海》及《汉语大词典·斤部》皆释为“斧头”,未免笼统;《汉语大字典·斤部》则释之甚确。
五、“砉然嚮然、騞然”为何声
《庄子·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晋司马彪注:“砉,皮骨相离声。”
按,嚮(今简化作向),通響(今简化作响)。今人多据司马彪说,解释为“关节都发出砉砉的响声”。
《庄子》此句,唐成玄英疏:“砉然嚮应,进奏鸾刀,騞然大解。”而《诗·小雅·信南山》“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毛传:“鸾刀,刀有鸾者,言割中节也。”
孔颖达疏:“鸾即铃也,谓刀环有铃,其声中节。故《郊特牲》曰:‘割刀之用而鸾刀之贵,贵其义也。声和而后断。’是中节也。”此孔颖达引《礼记·郊特牲》说。
《祭义》亦曰:“郊之祭也……君牵牲,穆答君,卿大夫序从……鸾刀以刲。”《祭统》亦曰:“君执鸾刀。”是说古君王、贵族祭祀杀牲,必用鸾刀,其环与锋有铃,割牲时声音合乎音乐节拍。
严复书《庄子·养生主》《三国志·吕布传》“自为其兵所杀”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曰:“庄周之称郊祭牺牛,养饲经年,衣以文绣,宰执鸾刀,以入庙门。当此之时,求为孤犊不可得也。”
此俗大概至少到魏晋后尚有保留。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故知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所执亦当为鸾刀。其进刀时动作、鸾铃声,皆合于《桑林》、《经首》之旋律节拍;庖丁之解牛,犹如优美音乐伴奏之舞蹈。精妙如此,方能博得文惠君之赞叹。则“砉然嚮然、騞然”者为“进奏鸾刀”之声。
如以此为“皮骨相离声”或“关节都发出砉砉的响声”,则很难与音乐联系起来,亦不能给人以美感。
从词义说,“砉”作为象声词,形容较大的声音;“騞”则形容较响亮的声音(马,有“大”义,如:马猴、马勺、马路)。唐独孤及《仙掌铭》:“砉如剖竹,騞若裂帛。”
《覆宋本庄子注疏》清吴伟业《再观打冰词》:“砉如蒼崖崩巨石,鍧如戈矛相撞擊。”
北周卫元嵩《元包经·孟阳》:“霆之砉。”苏源明传:“霆之砉,洊雷之聲也。”清魏源
《天台纪游》诗之五:“俄聞海水砉,透出金光炯。”
唐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说岳全传》第五五回:“(王佐)腰間拔出劍來,騞的一聲,將右臂砍下。”则“砉”“騞”适于形容铃声,而不适于形容“皮骨相离声”或“关节都发出砉砉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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