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青铜壶上出现过的军队侧影,到了秦代,一下子放大成兵马俑的浩荡战阵。
不再是器具上的图像,而是宽银幕、IMAX、3D电影。
我是在冬日里前往西安的兵马俑博物馆的,那一天,狂风呼啸,我脑瓜冰凉。我看到的景象,就是两千多年前,东方列国的兵卒们看到的景象。
秦军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只意味着两个字:死亡。
壹
故宫的单兵可以打探时代消息
秦兵马俑,与长城、故宫一起,成了中华文明最著名的标志,也是最具“纪念碑性”的存在,因为它们都“与永恒、宏伟和静止等观念相通”。
但它们的永恒、壮丽,都不是靠单打独斗,而是依托于群体完成的。无论兵马俑、长城,还是故宫,全部是由单独个体反复叠加所形成的庞大整体——兵马俑总共包含了七千多个人物塑像,故宫是由九千多间房屋组成的建筑群,长城虽然可以算是一座单体建筑,但是它绵延万里,浩大无双,因此也是通过对一些基本单元(比如墙身、敌楼、烽燧等)的不断复制,像折尺一样一节一节地伸展的,因此,它也是一道复合的墙、一个复杂的建筑综合体。顺便说一句,古代中国人一向是通过平面的铺展来实现他们对于宏伟的想象,而很少表现出对于高度的野心。
只有近距离观察,我们才能透过那些兵俑的面孔,辨识个体之间的差别,就像我在卢浮宫看到的那些古希腊的大理石人像,那些花岗岩的脑袋,却让我在石头的冰冷表面下,感觉到血的流动和肌肤的弹性。我感觉那些石像是有灵魂的、有感情的,甚至认为它们随时可以开口说话。兵马俑也很逼真,西方研究中国艺术的最有影响力的汉学家之一、故宫研究院的学术顾问雷德侯(LotharLedderose)教授在他著名的《万物》一书中说,兵马俑在眼睛与胡子等容貌特征上表现各异,“实现了无穷无尽的变化,使大军看起来栩栩如生,英姿勃发”。
两岸故宫都收藏有秦代兵马俑。台北故宫博物院年5月举办了《秦·俑——秦文化与兵马俑特展》,展出若干秦俑;年开放的北京故宫博物院雕塑馆(慈宁宫)里,虽然只展出了两件秦代兵俑,不如西安兵马俑博物馆那么排场,但在这里,我们可以凑近去看,看它们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可以与它们窃窃私语。在西安城的兵马俑博物馆里,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美国总统。在那里,兵马俑是作为整体出现的,但在故宫,它们却是个体,是单兵,我们可以问询它们的年龄、籍贯,打探关于那个时代的小道消息。
贰
缺失的巨像古人需要抱团取暖
人们普遍认为,秦始皇缔造这支军队,是为了炫耀他无可比拟的人间权力。巫鸿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说:“骊山陵中金字塔式坟丘是秦始皇个人绝对权力的象征。”
但是,一个问题出现了——假如秦始皇是为了突出他的个人权威,那为什么不干脆建造一个巨大无比的个人塑像,让世人崇敬和瞻仰?
假如我们把视野放大,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巨型雕像,在世界其他早期文明中都曾经出现。在四五千年以前的尼罗河畔,人们不仅制造出了二十米高的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同时,也把最宏伟的雕像献给了人世间的王——法老胡夫。三千年前,在古埃及以东、亚洲西部的古巴比伦,也铸造出了被称为“世界四方之王”的阿尔贡一世的青铜头像。与春秋战国时代相平行,在爱琴海温煦的海风里,古希腊人发现了人体之美,雕塑家米隆在公元前5世纪创作的《掷铁饼者》,肌肉男手持铁饼蓄势待发的那副动感,在今天仍被当作体育运动的绝佳标志。但是,在中国,造型艺术历经夏商周秦四代,早已进入辉煌之境,人像艺术也已从怪力乱神和动物世界里脱颖而出,但截止到秦代(乃至以后更长的时间),从来没有产生过一尊巨大无比的个人塑像。
我们说过,在商代,人们认为祖先都是神灵变的,所以神和祖是不分的,青铜器上的纹样符号,很多就是代表不同氏族和家族的徽号,据此,蒋勋先生认为:“至少在西周以前,中国人是以部族的共同符号(图腾)作为崇拜的对象,而不把‘伟大’的概念与个人结合的。人,在死亡以后,统统归回到一个共同的图腾符号上去,是巨大的龙或凤的种族,强调的只是龙的符号,而不是某一个个人。”还说:“一直到相当晚近的时代,中国人并不喜欢替自己立像,立像留影仿佛是人死后的事,这自然和中国俑的历史有密切的关系。”
假如我没有曲解蒋勋先生的意思,那么他的意思是这样的:在那个古老的年代,生产力不够发达,人是要抱团取暖的,主要依靠家族和集体的力量,而不能强调个人主义。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中国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个人崇拜,越是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这个世界就越是流行崇拜,只不过人们崇拜的对象由万能的神灵,过渡到至高的君主。这样的例子,史书里比比皆是。那么,对于君主的这种崇拜之情,为什么没有物化成巨大的塑像呢?
(祝勇作者系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故宫的古物之美》人民文学出版社)
来源:华西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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