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英国)培根

文:许砚君

中阳里,众所周知,是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家乡里籍。这个史书记载的古乡里在今天的江苏丰县境内,学界历来没有任何疑问。但是从现存的丰县明清地方文献来看,却有两处,故而造成今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中阳里的位置又涉及到《史记》记载的大泽之陂、斩蛇处以及枌榆社的位置,当然也与高祖故宅位置密不可分。

而让人不解的是,丰县明清旧志对这些地方的记载相互抵牾。今人读史,又往往先入为主,且囿于文献匮乏,有些人喜欢自以为是。所以,学界至今没有一篇详细的论证文章可以借鉴。由于工作的关系,笔者喜欢读书,尤其注重家乡文史方面的记载。通过多年梳理考证,也算是有点小小的心得。虽然,人微言轻,不敢率尔是非。但是研读历史与学术良知息息相关,笔者识力俭隘,却不揣谫陋,将所见相关古文献梳爬罗列,供关心与支持丰县文史研究的读者朋友们参考。至于借鉴发覆、抉择扬弃,还在每一位看官。

一、丰县明清旧志关于中阳里的记载

丰县现存最早的一部志书,是明代隆庆间定稿梓印的,万历间重刊,但与前志内容出入不大。隆庆版原本已佚,今天所能见到的是万历增补本。这本志书里没有直接记载中阳里,但却记载了高祖故宅。其“高祖故宅”词条:“《玉海》引《述征记》,丰水东九十里有汉高祖宅。又引《汉旧仪》云,高皇帝家在沛丰中阳里,及为天子,祠丰故宅。”但该志却记载了卢绾故宅,记载如下:“在县东北隅,即汉高祖同里。

幼时读书,友燕王宅也。宋建炎间改迁永宁寺于此。”我们知道,刘邦与卢绾同里,所以卢绾的故宅与刘邦故宅当不会距离太远。但是,该志却又记载了萧何故宅与卢绾故宅近邻:“在县东门北城之下,相传汉酂侯之宅。”如此一来,刘邦、卢绾二人则与萧何故宅不出里许,似乎为同里之人了,但《史记》却未载萧何为中阳里人。显然,该志记载出现了问题。

清代第一部志书是顺治年间的著名书法家张逢宸所主纂,他本人生活在明末清初。他重修县志增补古迹时,主要参考了明代邑内学者季春熙的《丰邑古今考》一书。让我们看看这部志书的相关记载。其关于“中阳里”的记载是:“中阳里,《史记》:高祖生于丰之中阳里,及为天子,遣使祠之。”其关于高祖故宅的记载则为:“丰水东九十里,或云九十里当作九里。”而该志卷二《建置.集铺》:“棠林集,县南二十里,古中阳里。”

从清代顺治版县志开始,丰县有了两个中阳里,一个在城内,一个城南二十里区域内,且是古中阳里。孰是孰非,且不讨论。

先让我们看看明代县志编撰者所引用的南宋的《玉海》原文是如何记载的。四库全书本《玉海》卷一百七十五“宫室.宅”汉高祖宅条:“《述征记》,丰水西九十里有汉高祖宅,高皇帝家在丰中阳里,及为天子,......祠丰故宅。”由此可以看出,明代县志的纂修者把原文的“丰水西”改成了“丰水东”,把“家在丰中阳里”改成了“家在沛丰中阳里”。

如此一改,把原意相比,变成了“西辕东辙”。南宋《玉海》与隆庆版《丰县志》究竟是谁错了呢?当然是后者。原来,南宋王应麟编纂《玉海》中的此条记载是抄袭唐代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四库本《艺文类聚》卷六十四所载原文:“《述征记》曰:丰圻,丰水西九十里,有汉髙祖宅。”《玉海》中,王氏把“丰圻”二字给删去了,删去“丰圻”二字,给后人添了不少麻烦,这是后话。

四库本康熙《御定渊鉴类函》卷三百四十五,综合收录了《艺文类聚》、《玉海》的相关内容。其他关于高祖故宅记载的文献还有宋《太平寰宇记》、康熙武英殿本《佩文佩韵》等等,一系列文献记载凿凿:汉高祖故宅的位置在丰水西九十里的大圻附近。

不难看出,明代县志关于高祖故宅的记载,是抄袭并曲改了前人的文献而已。毋庸置疑,清代编纂者,更是不审而继续加深曲解前人原意。就文献传承来说,明清《丰县志》确实错了,而且错的一塌糊涂。但明清县志所谓城内的高祖与卢绾故宅错了吗?这个还是不要先下判断。而关于中阳里的记载,顺治版县志则是综合了《史记》与东汉卫弘的《汉旧仪》的记载,并提出了古中阳里在城南二十里的区域内。以后的乾隆、道光、光绪诸版《丰县志》皆沿袭了此说。

从晋代的《述征记》开始,一直到清代的《御定渊鉴类函》,这些辞书众口一词:汉高祖故宅在丰水西九十里,且附近有大圻,当然,其地即真正的中阳里。

此外,关于高祖故宅的记载最早的是《史记》,然后是《汉书》,但两者大同小异:“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均言刘邦的母亲受孕于大泽之陂,陂,是水岸的意思,圻,也是水岸的意思。

所以刘邦故宅附近一定要有大泽以及大陂或者大圻,才能解释的通。北齐魏收《魏书.地形志》亦云:“丰县,有丰城,汉高祖旧宅、庙、碑。”由此看来,汉高祖故宅附近还有高祖祠庙并碑,这些问题,至少在隋代之前,人们是很清楚的。

毫无疑问,汉高祖故宅当然在中阳里区域内。因此,只有弄清楚高祖故宅的大概位置,换言之,只要甄别出了古时丰水是在城南还是城北以及丰水附近丰圻的大概位置,汉高祖故宅与中阳里位置问题也就是迎刃而解了。

那就聊聊丰水吧,一条明代早期因黄河南徙而断流的却是丰县历史上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母亲河。

二、丰县的古水系——丰水

丰水,亦作沣水,这是一条在丰县历史上占有极其重要地位的河流。如果不能大概了解她,那研读丰县历史,多多少少会让人走入误区。遗憾的是,她过早的消失了,留下了谜一样的疑问,迷惑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其实,只要认真读读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她又是那样的清晰可见。

当然,关于中国历史地理的辞书,有著名历史地理学大家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可以参考。另外,还有《沂沭泗河道志》。这两部书的编纂者们可以说是吃透了《水经注》,特别是后者,还注重文献与实地考察相结合。

为了让大家节省检阅的麻烦,这里就把《水经注》关于丰水与泡水的重要部分摘出。本文所录底本为中华书局出版的陈桥驿先生《水经注校证》。其记载:“(黄沟)又东迳平乐县,右河泡水,水上承睢水于下邑县界;东北注一水,上承睢水于杼秋县界北流,世又谓之瓠卢沟。

水积为渚,渚水东北流。二渠双引,左合沣水,俗谓之二泡也。自下,沣、泡竝得通称矣。故《地理志》云:“平乐(按,遗址在今单县境内。),侯国也,泡水所出。”又迳丰西泽,谓之丰水。《汉书》称:“高祖送徒骊山,徒多亡,到丰西泽,有大蛇当径,拔剑斩之。”此即汉高祖斩蛇处也。又东迳大堰,水分为二。又东迳丰县故城南,王莽之吾丰也。水侧城东北流,左合枝水,上承丰西大堰。派流东北迳丰城北,东注沣水。沣水又东,合黄水,时人谓之狂水,盖狂、黄声相近,俗传失实也。自下黄水又兼通称矣。......丰水于(沛县)城南东注泗,即泡水也。”

这段文字有点绕,其大概意思是。从睢水分出的一个支流经过下邑县界北流右河泡水;另一条从睢水流出的支流经过杼秋县北流,人们叫她瓠卢沟。瓠卢沟向北流淌的过程中左合丰水。丰水,俗称二泡。自二渠左合丰水的地方以下,丰、泡两水并称,当然就是丰泡合二为一了。并引《汉书.地理志》说明泡水的上游在平乐侯国境内。

以上是概论。接着,详细地介绍了丰水与泡水在丰县境内以及经过沛县城南注入泗水的情况。丰泡二水,又经过丰西泽之后称丰水,这个丰西泽即刘邦斩蛇处。丰水经过丰县城南蜿蜒东北流,然后又左并了一条枝水,枝水上承丰西大堰。而枝水的一个支流又经过丰县城北往东流,又注入丰水。丰水再东,有接纳了黄水,然后经过沛县城南东注泗水。

一切是那样的清晰明了,丰水的第一个源头是睢水,与源自平乐故城的泡水相汇为一,又接纳从南而来的瓠卢沟水,然后汇入丰西泽。自丰西泽东的大堰,丰水一分为二,主流经城南东北流。另一条枝水却又分出一个支流,却绕过城北东流,最后又合并,东注入泗水里。两条河流都是东北流,丰水经过城南,枝水的分流经过城北(这条河流丰人后来俗称之为泡河。)。无疑,丰西泽与大堰的相对位置,当在丰县西南。也就是,丰水入从丰县西南的某地入境的。

关于丰水的记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是现存最早也是学界奉为圭臬的学术巨著。建国以后关于丰水记载最权威也是最科学的著作当为《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及《沂沭泗河道志》,此二部典籍也明确的把丰水标注在丰县城之南,且把丰西泽清晰的标注在丰县西南方向。

其实关于丰水的话题还可以聊,本文不是专门探讨丰水的变迁,所以略去其兴盛衰亡,有这些就足够了。丰县历史上有记载的大泽有几处呢?在宋代之前的文献里,只有一处,那就是丰县西南的丰水西大泽。北宋以来,丰县城东北角又多了一个大泽。由于后来历史地貌的不断变迁,特别是宋代以来黄河自北而南泛滥对丰县乃至周边地区造成的影响,在此后的一些相关书籍里,出现了一些关于丰水失误的记载,我们不要太于苛求有诸多条件限制的前辈们。

而丰水西九十里又该作何解释?当然是自丰水、泗水交汇处,溯丰水而上,九十里处即是。从现存的明清古泗水到今天丰县西南边境,约百里。大概古丰水也不是一条直线河。那丰水河附近有没有大圻呢?《水经注》又给了答案,恰恰丰西泽东有大堰,也叫丰西大堰。大堰、大陂、大圻,中国文字的妙处真是不可言喻。

重新堆砌一下文献:晋《述征记》、唐《艺文类聚》、宋《玉海》等记载,丰圻旁边有高祖故宅,地址在丰水西九十里。《水经注》载,丰水在流经丰县城南,且丰县西南的大泽附近有大堰,即大圻。按照这些文献考索,顺治版《丰县志》关于古中阳里的记载是否空穴来风,答案靠读者自己,见仁见智。

元代浙江诗人王冕曾来丰、沛间游览,留下了一篇诗作,多少也许能给我们一点启发。其诗云:“落月苍凉野色迷,过洪忽听五更鸡。河流东海奔腾去,天近中原渐觉低。败垒有基栖碧草,古台无石堕青泥。汉家住处人能识,只在丰南沛水西。”这里的沛水即指丰水,丰水流经沛县境内,有丰水、泡水、黄水、沛水之称,所指乃一。

三、丰县历史上的高祖庙

根据《后汉书》记载,刘邦家乡中阳里在东汉时有高祖祠庙与碑。但岁月的沧桑却无情地埋没了太多的历史痕迹,比如汉代的丰县高祖庙与碑。但是这个古老的祠庙遗址却能佐证中阳里的位置所在,因此有必要聊聊丰县历史上的高祖庙。

先从明代的地方文献考索吧。据明代《一统志》、《徐州志》、《丰县志》记载,丰县共有三处高祖庙。其一是嘉靖五年丰县城因黄泛之灾迁徙到华山后,丰县乡绅刘翥独资在华山创建。这个可以忽略。另外两处,存在传承较久。县城内的高祖庙,根据明代《徐州志》所录北宋末丰人王文昌所撰《重修高祖庙后殿记》,称是五代刘知远敕建。如果唐代之前已经存在,记中当会提及,而不会直言刘知远所建。

又北宋末著名文士赵明诚和夫人李清照所著《金石录》中,记载相关的信息。其题跋云:“右汉重修高祖庙碑,郭忠恕八分书。余年十七八时,已喜收蓄前代石刻,故正字陈无己(即彭城陈师道),徐人。为余言丰县有此碑,托人访求,后数年乃得之,然字画颇软弱。余家有忠恕八分《怀嵩楼记》墨迹,乃其暮年所书,笔力老劲,非此碑之比,亦尝刻石。今录于此。”

此段文字说明,言重修,先前丰县必定有古庙,与《后汉书》所载合。而此碑仅是五代时期的,赵明诚却要多年寻访此碑,后得拓片,可见此碑乃当时徐州所属县中金石之精华。另外说明,其时,《后汉书》所谓碑石已经难寻了。县城内的高庙经历宋金元明清的洗礼,几经移址并多次重修,建国后被毁。

还剩下一处,即文献所言丰县西南十八里处的迎驾城内的高祖祠庙。明末丰县著名文士张逢宸《重修邀帝城寺碑记》云:“邑故有邀帝城,距县治十五里,盖汉高帝帝业既成,归宴父老而父老攀留处也。

汉盛时,邑人荣其事,即其地筑城,城中央建庙,以祀高祖。所从来旧矣。不知何年,庙易为寺。”如果此高祖庙是汉代所建,就能与《后汉书》所记载相吻合了。五代时刘知远敕令重修,所以郭忠恕书写碑记尊重皇帝之命,而地方官把高祖庙改建于县城而已。而原来的高祖祠渐渐沦为僧庙了。

邀帝城,亦云迎驾城。邀,此处是迎接的意思。丰县北宋古碑上记载的邀至村,即今天的宋楼镇邀帝城遗址附近的草集村。“邀至”,是在这里迎接的意思。为什么要在这里迎接刘邦?如果刘邦真的衣锦还乡,丰县有什么地方他必须要去的?大概不外乎故宅与祖坟。往事越千年,即使今天的人,多年后回到故乡,有谁改变了这个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

丰县的汉代文化层,县境西南部约在地下十米左右,而北部有些地方仅有两三米深,由此可以窥见早期水系对丰县的冲击与影响。徐州市博物馆在此庙遗址进行考古时,仅在两个五米探方中出就出土大量文物,其中包括汉代建筑石画像一块(残)。无论怎样,在古文献记载的中阳里大概范围内,我们终于发现了高祖庙遗址的痕迹,这就可以了。这样,也与《史记》记载的:“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也就解释的通了。

综合考徵古文献,秦汉古中阳里的大概位置已经很明了。为什么丰县城又出现了一个中阳里呢?为什么刘邦、萧何、卢绾的故宅又成了近邻了呢?那是接下来的话题。读史的快乐大概如此,有疑问,才会探寻,只有在寂寞里探寻,并理性的考辩与分析,才会在获得知识的同时也收获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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