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岐王李隆范是王维的贵人,宰相张九龄是王维的恩人,那么奸相李林甫就是王维遇到的恶人,是他“掰弯”了王维的人生。李林甫就像王维头顶上的一片阴云,笼罩了他十七年。硬生生把一个热血青年挤压成“万事不关心”的隐者,把一个清高自诩的才子扭曲成“苦无出人智”的平庸小吏。王维从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年)三十八岁担任右拾遗开始,到唐上元二年(公元年)六十三岁病逝,在朝为官二十六年,其中三十八岁到五十四岁这十七年黄金壮年,在李林甫宰相的领导下为大唐工作。王维是贵族世家出身,头顶“状元”光环,又有诗、画、音乐、书法等才华加持,属于官场的清流名士,对圣君贤臣、开明政治,抱有满腔热忱,一股清高孤傲做派。李林甫是皇家血统,不学无术,常常念错别字。靠出身,靠关系,进入仕途。但此人擅长琢磨人心,善于见风使舵,也擅长“吏务”,有行政管理才能。他的绝活是“善刺上意”、“善养君欲”,当宰相,只管顺着皇帝心思,把皇帝想办的事办好,讨得皇帝欢心、宠信,至于社稷安危、人民幸福,且放一边。王维本是张九龄举荐的“红人”,张九龄又是李林甫的政敌。王维和李林甫,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又站在两个阵营。当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张九龄、裴耀卿同时被排挤罢相后,王维独立寒秋,在“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手下“熬人”,其中艰难,可以想见。当时,王维在中书省担任右拾遗,属于“建言献策”“查漏补缺”的谏官角色。李林甫一当权,先把一帮“拾遗”、“补阙”的谏官言官召集起来训令:“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不鸣,得乎?”(新唐书·李林甫传)意思就是说,当今圣上英明无比,我们群臣遵旨办事还未恐办不好,哪用得着我们多嘴多舌?你们看见朝堂外的立仗马没有?举行早朝时规规矩矩在那里站着,仪式结束,就可以享用三品的草料,一旦鸣叫,立马便会贬斥牵走。这番训话,王维身在其中,自知其堵塞言路、蒙蔽皇帝、独揽朝纲的险恶用心。接着,一个不听招呼的左补阙杜琎上书皇上,李林甫便杀鸡儆猴,把杜琎贬为下邽县令。看到同僚的下场,王维感到丝丝寒意冷彻骨髓。难道就这样“尸位素餐”,甘心当个立仗马?唐代的政治体制是三宰并行制。用钱穆先生的话说就是“汉宰相采用的是领袖制”,“唐代宰相则采用委员制”,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首长,共同行使宰相权利,遇事在政事堂举行联席会议。但到了李林甫担任中书令时,仗着唐玄宗的宠爱,骄横跋扈,在三宰中“一股独大”,其他宰相几乎成了摆设。尤其是张九龄一再反对从节度使入相的牛仙客,更是只有唯唯诺诺的奉迎。担任监察御史的周子谅,出于激愤,上书唐玄宗,指出牛仙客非宰相之才,身居高位,却不履行职责,只知道随声附和。唐玄宗对周子谅上书很不高兴,当庭责问时,周子谅又顶撞唐玄宗,被杖责四十大板后,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指责牛仙客尸位素餐。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周子谅全家被流放襄州,周子谅出长安不远就死在途中。这还没完,因为周子谅是张九龄当年举荐的官员,张九龄当宰相时又反对过牛仙客到朝廷任职。所以,李林甫乘机对唐玄宗说:周子谅是受张九龄幕后指使,状告牛仙客,顶撞圣上您。唐玄宗又迁怒张九龄,把他从尚书左丞相贬为荆州刺史。这一连串的重大事变,使盛唐政治由比较开明富有活力急速向昏暗沉闷滑落。正如《资治通鉴》所言:“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王维在张九龄罢相后,坚定站在张九龄阵营,参加张九龄、裴耀卿、萧嵩、韩休等一帮大佬的聚会,并撰写《暮春太师左右丞相诸公于韦氏逍遥谷?集序》。唐玄宗就是认为张九龄、裴耀卿有结党之嫌,才罢免他二人的宰相,王维积极参加聚会,还大写特写宴游盛况,就是主动给自己贴上张九龄一派的标签。在周子谅杖责而亡,张九龄被认为是后台,再次被贬出京城,到荆州任刺史后,王维又写诗《寄荆州张丞相》,表达感恩和忠心。诗,可以写,恩,可以感,官,还要做。只是王维满腔的政治热情和远大政治抱负,已经烟消云散。王维自幼丧父,兄弟五个,他是长子。考进士,走仕途,当表率,是家人的期待,也是他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他虽然几次动了“归隐山林”的念头,也写了不少“禅饮山泉”的诗歌,但最终都没有彻底放归自己。他自己在朝为官,弟弟王缙也在朝为官,还有弟弟在地方为官,更有小弟弟等着进入仕途。他不敢因为自己得罪权臣,而让已经当官的弟弟受牵连,也不能拂袖而去,让还没有当官的弟弟们断了指望。他有许多放不下,舍不得。他做不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耿直,拍案而起、勇于斗争。他也做不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潇洒,挂冠而去,归隐山林。他在权衡中隐忍,在等待中苦熬。他在探索亦官亦隐的心灵救赎。他在既不同流合污、也不彻底决裂中夹缝生存。不过,在李林甫这一方面,他对王维自有一番考量。李林甫虽然学术、文字水平差,没有学历,但也是绝顶聪明的官场高手。雄才大略的唐玄宗,并不好伺候,当了四十四年皇帝,前前后后换了二十五个宰相,最短的四个月,而任职时间最长的就是李林甫。能在唐玄宗手下当好十九年宰相,可不是吃素的。一个“口蜜腹剑”的成语,就是专门给李林甫量身订制,他“性阴密,忍诛杀,不见喜怒”,打击对手,从来不明火执仗,都是“阴计中伤之”。像王维这样才名远扬,皇帝都知道的人,又身处下层,对自己并无威胁,没有必要对其“动手动脚”直接打击。似乎还可以虚情假意的拉拢、示好,以装点自己的门面。况且,唐玄宗好大喜功,又喜欢卖弄文艺,常常要群臣应制作诗,自己没这个能耐,还不得有个“扛把子的”帮闲文人,陪皇帝高兴?那环顾朝廷上下王维就是最好人选。御用文人不可少,政治花瓶必须有,敌对阵营也要点缀使用以显示“宰相肚量”。所以,李林甫似乎并不计较王维的“张系色彩”,照样使用,只是让他离开核心部门中书省,让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代表朝廷出使河西慰劳边防军队。后来又让他改任殿中侍御史,出使桂州,知南选。天宝元年,王维转岗到门下省担任左补阙,当了三年不发一言的“立仗马”,值了三年的夜班,写了三年应制诗后,又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出使榆林、新秦边塞两郡。回来后又到兵部下属的库部多岗位锻炼,先后担任库部员外郎、库部郎中,从事军队后勤工作。从这些任职履历,可以看出,王维在李林甫手下,虽未受直接迫害,但也一直是“软挤兑”,让你在多岗位频繁调整中,无所作为,无所根基,最后边缘化。唐玄宗的骄奢淫逸,李林甫的阴云笼罩,朝政的日非一日,王维自己也日渐消沉,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叫干啥就干啥,不卑不亢,无怨言、无牢骚,“应同罗汉无名欲”。王维和李林甫的关系史无明确记载,他们两个唯一的瓜葛,就是一首应制诗和一个亲信秘书。先说这首应制诗。那是天宝元年,唐玄宗拥着杨贵妃到骊山泡温泉,群臣扈从而至。皇帝写了新诗,群臣纷纷应制而作。新近特招的翰林李白当然率先写出称颂诗歌《侍从游宿温泉宫作》,作为宰相的李林甫也积极交出据说是秘书代写的应制诗《扈从温汤》。到了王维,他动了点心眼,他写了《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自贬身份,不敢直接应对皇帝的诗,只敢随着宰相的诗,附和一下。天子幸新丰,旌旗渭水东。寒山天仗外,温谷幔城中。奠玉群仙座,焚香太乙宫。出游逢牧马,罢猎见非熊。上宰无为化,明时太古同。灵芝三秀紫,陈粟万箱红。王礼尊儒教,天兵小战功。谋猷归哲匠,词赋属文宗。司谏方无阙,陈诗且未工。长吟吉甫颂,朝夕仰清风。这首诗在王维的众多应制诗里,平淡无奇。但由于是应和李林甫的,后世争议很大。有人据此说,王维已经卖身投靠李林甫。也有人说,李林甫身为宰相,上级交办的作业,下级官僚哪敢不写?卖身投靠,不足为凭!其实,一首诗,也能看出,王维自降身份,应制仆射,是对李林甫嫉贤妒能的提防式的恭敬;满篇中规中举的颂扬,也是言不由衷的应酬;尤其是对李林甫“谋犹归哲匠,词赋属文宗”的夸赞,是肉麻吹捧还是语带暗讽,很难分辨。一个文辞很差、常念错字的人,你夸赞他是大文豪、天下文宗,他不尴尬?其他人会不暗笑?再说这个亲信秘书。那就是李林甫身边大秘书苑咸。《新唐书·李林甫传》记载:“林甫无学术,发言陋鄙,闻者窃笑。善苑咸、郭慎微,使主书记。”苑咸是李林甫身边的红人,当时任中书舍人。此人素有文才,又喜欢梵文,与王维交易深厚,来往密切。双方互有诗词唱和,王维诗中有《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重酬苑郎中》,苑咸诗中有《酬王维》。苑咸诗中调侃王维“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流露出对王维“不走门道,久不升迁”的同情,暗示可以帮忙。但王维却打哈哈“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婉拒了苑咸的好意,不走李林甫的“门道”。纵观李林甫当权的十七年,王维与其表面上相安无事,其实是各自心里都有芥蒂,各自都在疏离。王维个人的仕途官运、政治作为,平平淡淡,了无可圈可点之处。没有因错误受责罚,没有因功劳受奖励,无功无过而已。这十七年,王维在委屈地调整自己的姿势,以适应挤压和沉闷的政治气候。他也在努力与李林甫适应或者周旋,进行着保持距离的、不和谐的、不合拍的“合作”。政治的幻灭,官场的失意,也使王维的诗风大变。他的诗歌创作,从外部的建功立业的张扬开始走向内心的宁静冲和,从兼济天下开始转向独善其身。这一时期,王维诗歌创作,集中在三个方面发力:一是遵命写作了大量的宫廷应制诗,用自己高超的写作技巧和艺术手法,生动表现了盛唐气象和京城繁华,细致描画了唐代宫廷的生活场景,奠定了自己宫廷御用诗人的地位。二是走出京城、走向士兵、走向战场的出使边塞的特殊经历,成就了王维边塞诗创作高峰,使其成为唐代边塞诗的先驱。三是以隐者的心态站立朝堂,以无为的状态为官从政。为消解尘世烦恼、官场不平,他寄情山水,创作了大批物我两忘的山水田园诗歌,成为唐代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人物。十七年的官场挤压扭曲,使王维的心态已无昂扬奋发之初心。他的诗歌艺术成就,也是身世遭际、心灵苦疼的外化。就像一个盆景一样,外力的塑造,曲尽其美,生长的憋屈,筋骨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在外人眼里,王维的诗雍容华贵,清淡高雅,其实内心里都是泪。寄情山水,成了他逃避尘世苦恼出口,参禅打坐成了他心灵救赎的避风港。来源: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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